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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28 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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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話題﹕人們如何吃掉自己—關於《天與地》的隱喻
BY 韓麗珠
【明報專訊】據說,那齣電視劇有一個人吃人的場面,我一直在想像,那會如何呈現,直至我開啟網站裏的熒光幕,發現那是一個支撐整齣劇集的巨大隱喻,關於人們如何逐漸吃掉曾經美好的他人、社會和自我,這使我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贖罪者、吃人者和盲目者
他們本來一起夾band,然後起行征服雪山,被大風雪圍困,四野無人,求救無門,飢寒交迫的情下,傷重而還沒有死去的家明,便被其餘三人瓜分果腹。作為樂隊的核心人物,家明對音樂的熱誠和理想的追求最熱切,在各人被現實環境而對前路充滿懷疑時發揮凝聚維繫的作用,被三人分吃了的,其實不止一個人,還有他們投身樂隊時懷單純理想和盼望的,那一部分的自己。
三人從雪山下來後分道揚鑣。提議吃人的鼓佬,在事件發生後悔疚不已,以贖罪者的心態,加入工會為被剝削的工人爭取權益,在一次抗爭中絕食時,被同行伙伴苦勸以身體為重,他卻以堅定的言辭,表示自己寧願活生生餓死,也不會放棄。同時,觀眾卻可以透過鏡頭,看到在他的想像裏,與他爭辯的,再也不是伙伴,而是當年力勸友人吃掉同伴的自己。矛盾一直存在於他心裏,令他鄙視痛恨的。在雪山事件後炒賣黑巿期指成了富戶的黑仔,其實只是他不願面對的自己的投射而已。
本來視金錢為俗物的黑仔,被鼓佬說服吃了同伴之後,似乎完全順從了內心黑暗殘暴的面向,無論是親近如情人,或疏遠如散戶,也盡情欺騙壓榨,以獲得最大的利益。在隱喻裏,他擔當「吃人者」的角色,但每一次當他想起家明(那被他吃掉了的某部分自己),他的鼻血還是會而下。身體在提示他,深藏的不安還沒有過去。
事件後失憶的Ronnie,則代表一種盲目的力量。在雪山上,當黑仔或鼓佬為了吃或不吃而爭持不休,發高熱的他,在無意識情下,已手起刀落,宰了家明。下山後,他卻完全失去那一部分的記憶,在三人之中,他活得最輕鬆自在,在華爾街當精算師後,被高薪挖角回流香港,很快,他便以投資所得賺取足夠金錢提早退休(他既不是名正言順地行惡的股巿大鱷,也不存在良心責備,但投資所獲利益,其實也就是別人在股巿上輸掉了的金錢),而且擁有像夢幻般幸福的家庭。他過的生活是不少人的夢想和渴望,但諷刺的是,這全依仗對自己的殘忍一無所覺,才能得到。
美好只存在於消逝了的時空
鏡頭一直帶領觀眾出入於角色的心象和現實的景像之間,有時候是明顯不過的時空跳接,有時候,現實的景觀,便是他們的心象,例如窗外的風光。
始終無法忘記早逝愛人家明的梓恩,在許多失眠的晚上獨坐寬闊的窗子前,窗外是伸手可及的低矮而殘舊的樓宇;鼓佬在家裏做飯或在工會辦公室深宵加班,窗外都是面目骯髒悲哀,仍未拆卸的唐樓;黑仔較富裕,家中有寬敞的露台,可以看見一角面積較大的天空,但對面近在咫尺的大廈,仍然充滿壓迫感;只有Ronnie的家,舒適潔淨,鏡頭卻從未轉向窗外(直至他先天性的眼疾逐漸嚴重,而閉目練習觸摸點字時,觀眾才看到他身旁的窗子,外面是典型東方之珠式的高樓大廈璀璨燈光)。在看不到窗外的室內所上演的一幕幕和諧溫馨家庭戲碼,跟他的妻子為了給他的目盲作準備而一再到街上練習駕駛成了一個強烈的對比——當他染疾的眼睛漸漸被黑暗包圍,而不得不探索內在深處的記憶盲點,駕駛技術欠佳的妻子也不得不離開安全的房子,狼狽地在車窗外兇險的街道找尋出路。
鏡頭在過去和現在的兩個時空之間來回跳接,在劇集裏,美好光明,令人珍惜的東西只存在於已經消逝的過去。年少的時空裏,仍然活的家明,是鋪設電話線的職員(他的職業和以積極正面能量感染四周的本人相對應),梓恩在街上,依靠家明接通電話到Dr. Dylan主持的電台節目,點唱給吵架中的友人鼓佬和女友詠儀,希望二人和好;現在的時空裏,宣揚音樂和人生同樣應該抱時Rock n Roll精神「獨立精神、抗拒建制、自由、愛、勇往直前」的Dr. Dylan卻被電台高層認為不合時宜而辭退。在劇集裏,擁抱「獨立精神、抗拒建制、自由、愛、勇往直前」的Dr. Dylan其實跟早已死去的家明,同樣被刻劃得薄弱而片面,他們的作用是為其餘角色提供一種心理補償,一種緬懷過去的理由,使其餘角色面對滿目瘡痍的當下和自身,仍保有一個原因,不願妥協。
他人只是自我蒼白的投射
劇集的開首,吃人場面還沒有出現之前,是兩位女角梓恩和詠儀在迷失的感情關係裏進行尋索的情節。梓恩戀上了不斷對她說「生活中已經有許多挫折,我們不要輕易妥協」的情人,但跟他做愛之後,卻因為丟了手上婚戒而慌忙翻遍屋子;詠儀坐在情人的車子上,過了愉快的一晚後,看見路旁被吹翻了的印有丈夫照片的橫額,仍忍不住下車整理。我想知道的是,作為人吃人事件的旁觀者/受害者,劇中的女性被放置在怎樣的位置。
梓恩面對感情糾葛,跑到荒僻的地方收音,而且在山野迷路,那時候,她在想像中重遇了正在路旁接駁電話線的家明。家明不但把她帶到過去充實甜蜜的時光中,還帶她跟已去世的外婆通話,下山後,似有覺悟的她跟情人和丈夫都斷絕了關係。但她的覺悟是什麼?不可取締的過去?還是簡單樸實的生活方式?其實是當她發現詠儀的婚外情後,跟已和好的黑仔和Ronnie,一起積極干涉鼓佬的婚姻問題,並以過來人的姿態,勸喻詠儀終止跟情人的關係,回到一夫一妻的「正當」模式裏,而不是更進一步,追問自己真正尋找的是什麼。
詠儀對安穩的生活和上進的丈夫的要求,成了鼓佬無法義無反顧追逐理想的藉口。他婚變之時,在街上看到梓恩,鏡頭接向年少時她對他說「女人應無條件地支持男友追求夢想」,他對她生出的傾慕,只是現實關係缺憾的補償——他渴望能成為那個被支持的理想實踐者;黑仔失意時重拾結他,因為寂寞,他致電相約一直愛慕他的女下屬陪伴。黑仔的視線投向女下屬,但他其實看到梓恩坐在面前,似乎他仍是那個已被吃掉了的在樂隊裏彈結他的自己。
如果劇中的女性只能成為男性自我的投射,而男性的自我核心,只是對舊日美好事物的綣戀不捨,隱喻的中央便只剩下一片憂愁的氛圍;正如,如果「獨立精神、抗拒建制、自由、愛、勇往直前」無法在生活裏的細節裏一一實現,無論劇裏劇外,這種精神只是一堆蒼白的口號式空談。
但隱喻只是本體的相似之物,劇集跟其他創作作品,只是創造另一種現實,而不可能是現實本身,它們只是如鏡子或湖面,讓觀眾照見自己和身處的狀。因此我仍然感到期待,隱喻到了最後,會給我們揭示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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